并不浪漫

    北方的三月还无法脱下御寒的衣裳,凉飕飕的风刮得玲玲的脸起了皮,显出几分憔悴。走近养老院的门时她犹豫了一下,她对养老院有着些微的恐惧。那里面的老人其实并不像书上写的那么亲切。他们有时候很凶,运气一向不好的玲玲就遭遇过一个很凶的老人。
  那时候她还读初中,有时候路过养老院去姥姥家。养老院门口经常坐着一个独眼的老人,他的背后有一个高高凸起的肉包,老人的脸总是很黑,这就衬的他的一只眼很白,衬的他“嘿嘿”冷笑时露出的牙齿也很白。独眼老人每当学生放学时就坐在养老院门口,在坐的石阶旁放满大大小小的碎石,看到学生过去就用石头攻击,那不是威吓,那是真的攻击。那些带着“呼呼”风声抛向玲玲的石块总是让她胆战心惊。
  现在玲玲站在养老院门口,她因为记忆里的恐惧而有些退缩了。正在她犹豫着裹足不前的时候,她的身后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娃,你站在这干什么?”风夹着这声音掠过玲玲,向养老院里滚去,玲玲禁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冷颤,倏地转过身去,冷不防灌着满口的凉风,竟大睁着眼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玲玲面前站着一个矮瘦的老人,她只到玲玲肩膀的位置,身上穿着黑布棉袄,被风吹着一会凹下去,一会凸上来,头上包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围巾,围巾下的额头怪异的探出来,使眼睛陷的很深。皱而松弛的脸皮在下颚形成一条条缕纹探进嘴里。“我,我找陆杰。”玲玲惊魂未定,颤巍巍吐出几个字。
  老人没再说话,用一双被眼皮盖住一半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玲玲。风捉弄着玲玲的头发,把它扬起来又送回去。玲玲开始怀疑自己是出现了幻觉,她怀疑自己听见的声音不是老人发出的,又或者根本没有这个声音。就在玲玲要再次开口的时候,老人突然冷冰冰说道“陆杰出去玩了,你以后别来找他,什么人不好勾引,你非得找陆杰?”“啊?”玲玲被老人莫名其妙的话弄晕了。老人的牙缺了好几个,一张口就有“嗤嗤”漏风的声音,这大概就是玲玲先前觉得她声音怪异的原因了。不过老人的话虽“含糊”,话锋却又尖又利,刺的玲玲不由生出一身凉汗。“我,我没有……”玲玲想要辩解,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怎么说呢?说自己没有勾引陆杰?
  老人不再理玲玲,被风推着进了养老院。她走的很慢,玲玲觉得她之所以走那么稳,那么慢完全是因为身上棉袄的重量在起作用,否则只怕她早就被刮飞了。
  这突生的变故倒是给了玲玲走进养老院的勇气。“死陆杰!”玲玲摸着发烫的脸把一腔怨气记在了陆杰的帐上。在养老院里转了两圈玲玲才找到挂着“办公室”牌子的房间,门没关,一敲就开了,随着开门声房间里传来一串杂物落地的声音。——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惊恐万状的看着门口的玲玲。办公室的地上撒了很多茶叶,茶叶筒滚在一边。玲玲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眼前黑影一晃,那男人已经从她身边蹿了出去。同时,和办公室相邻的一个房间里也跑出来一个人,声音很大的喊道:“庞呆子,你又拿了什么?”看到玲玲,那人显然吃了一惊,一步一个问号的走向玲玲。“你是谁?”“干什么的”“找人吗?”“你是庞呆子的亲戚?快把他带走吧,我们是敬老院,不是精神病医院。”
  这个男人皮肤白皙,大冷的天只穿了件很薄的毛衣,说话时眉毛皱着,扫了玲玲几眼就直接进了办公室,去拾地上零落的东西,嘴里不知道还在嘟囔着什么。“哦,我找陆杰。”玲玲的声音怯怯的,那男人抬起了头“你找陆杰?那你不是庞呆子的侄女啊?你找陆杰干什么?”男人的表情十分丰富,说话语气也很强烈,玲玲被他语言之外的东西吸引了,她觉得这个养老院里的人都很奇怪,值得研究。
  但是很不幸,玲玲一分神的工夫就没有听到男人的话,于是那男人沉默后两个人竟大眼对小眼地对视了片刻。“哦,对不起”玲玲的脸又红了起来。“我是陆杰的姐姐,来看看他。”白脸男人审视地看了她几眼后才说“我以为是他妹妹呢,他的姐妹倒多——你是他的亲戚,还是认的干姐姐啊?”“干姐姐?不是啊,我是他亲戚。”“亲戚?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亲戚!”男人把手里的茶叶筒重重放在桌上“他在对面那排房子,左数第三个房间。”男人坐到了办公桌后面。“我,自己去?”玲玲有些尴尬,“难道让我陪你去?他那么多姐姐妹妹都要我侍侯我可侍侯不起。姑娘,不是我说你,陆杰那孩子你少和他来往吧,看你也不像那些不正派的人……”玲玲的脸如火烧一样,辣辣的热“我不是,我真的和他是亲戚。”白脸男人住了嘴,打量着玲玲,玲玲有些生气的掏出了学生证和实习记者证明。白脸男人看了,有些不自在的说,“那我带你去?”说着就起身先走出去了。可是陆杰不在。
  屋子有点暗,屋顶上吊着个大概25度的灯泡,外面的风吹着窗玻璃,有一声没一声的响着。陆杰还没到,玲玲竟然突然局促不安起来。。“他会不会不想见我?”“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啊。”“他真的不见我怎么办?”“他怎么还不来?”“这里的人好象都不正常,陆杰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呢?”一想到这,玲玲的心突然一紧,她所听到的一切仿佛都在暗示陆杰的变化,他不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干干净净的小男孩了?一定不是了,过去这么久,他又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她胡思乱想着,思绪像个酒鬼,东撞一下西撞一下。她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想点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想呢,但却做不到。各种疑问像大群的蚂蚁在她的心里争先恐后地爬。玲玲烦了,闭上眼告诉自己休息一下。
  一个瘦长的身影悄无声息的站在玲玲面前,把窗户外射进来的光给遮住了,玲玲的近视眼看不清他的脸“噌”一下站了起来。来人就站在玲玲站的床边,离她很近,正歪着头看她,玲玲一站起来就撞到了他身上,太近的距离让她慌乱不堪,赶紧向后退去,她忘了,后面是床。于是一下子撞到床上跌坐下去。
  “还这么慌慌张张的,天生的女张飞,小心以后找不到婆家。”来人退了几步,转身也在床上坐了下来。这时玲玲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半个头,声音低沉的男孩就是陆杰了。可还是惊魂未定,心跳的厉害,所以没说话。陆杰见玲玲没说话又偏过头去看她,玲玲本能的扭过脸不让陆杰看。“咦,你怎么了?”陆杰有些尴尬的问。
  这一声问恰似暴雨前的引雷,玲玲倏地把脸扭向陆杰“我怎么了?我来看你了!我来看你前前后后被人骂,你说我怎么了?”说着泪水纷纷而落。“我——”陆杰有些不知所措,吐出一个字就不再吭声,低着头任玲玲哭。
  人的某些情绪是需要呼应的,没有外物呼应则难以为继,所以玲玲的眼泪很快停了下来。她并没有想到会这样开始与陆杰的交谈,这一天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像是中了魔,她无法控制局面。何况玲玲一向都不是泼辣,任性的女孩,所以这时候玲玲已经开始责怪自己的失态了。她和陆杰毕竟已经几年没有联系了,一切都在变,她凭什么以为眼前的陆杰还是多年前递手帕给她的那个陆杰,可以任她卤莽的呵斥呢?
  可是她不知道怎样摆脱这样的窘境,陆杰始终没有做声,一直那样坐着,动也不动。玲玲挑起眼角偷偷的去看他。陆杰的脸在这几年里长出了棱角,皮肤变的黑而粗糙。他的眼睛看着地面,密密的睫毛有点翘翘的……玲玲看着看着就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那时候她还小,陆杰更小。她是个疯癫的野丫头,他是个干净腼腆的小男孩。有时候他们一起去山上扑蚂蚱。他怕弄脏了衣服,扑的时候便小心翼翼,把袖子挽的高高的,轻轻走到某只还在买弄喉咙的蚂蚱后面,半蹲,突然伸手扣下去——
  由于他的“工作程序”太多,既不能脏了袖子又不能脏了膝盖,所以他的收获不多。而玲玲,因为下脚特别重所以常常吓跑了即将到手的蚂蚱。
  而且她扑蚂蚱是名副其实的扑,常常是整个身子都扑过去。陆杰说她不像在扑蚂蚱,却像是要和蚂蚱摔交,要和蚂蚱同归于尽。
  当然那时候他们都还不会用“同归于尽”这样文绉绉的词,他的原话是“你分明是成心要砸死蚂蚱的。”他说的没错,砸死蚂蚱是玲玲在小伙伴中间最为闻名的一件事。
  夏天天气热的时候他们会到水渠上去,脱了鞋子,把长裤挽到膝盖以上。陆杰从不和玲玲泼水玩,所以他们只能在水渠里走来走去,但他们并不觉得乏味。那些灌溉庄稼的水都那么清澈,也毫不吝啬地灌溉了他们的童年。
  陆杰是个内秀的男孩,话一直都不怎么多,笑容灿烂,额头平展,乖巧的象个女孩。那时候他家里有三个人,爸爸慈祥,妈妈勤劳,日子很是富足。他总是干干净净,想要什么有什么。一个小小的证明就是他的手帕总是用不完。他用那些手绢帮玲玲包伤口,擦污泥,抹鼻涕……可不管怎么用都用不完。他总是在需要的时候就能变出一块来,这件事直到现在还让玲玲觉得神奇……
  想到这玲玲不自觉的叹了口气,看起来陆杰是变了,以前那个有着圆滚滚脸蛋,羞赧笑容的男孩子消失了,好象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你回去吧,以后别来看我了,有什么好看呢?”陆杰的口气很平静,不象生气的样子。玲玲惊愕的抬头用发红的眼睛看着陆杰。陆杰也看了她一眼,陆杰的眼睛有种很幽深的东西,像……像他的姥姥,秋燕的奶奶。陆杰看了玲玲一眼之后就走了出去,他在门口站住,仿佛要等什么,迟疑了一会才又迈动脚步,他的步子很大,像逃跑。
  玲玲迷迷糊糊的走出养老院,她有点弄不清楚情况,“或许应该先回家再决定来不来看他的,”玲玲自言自语的嘀咕,“他怎么变的这么容易生气了,真小气!——不过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但是他变成了这样啊,真郁闷!”玲玲决定不想了,先回家,给妈妈一个惊喜。这样玲玲又高兴了一点,她是偷偷从学校跑回来的,没有告诉妈妈。
  “哎呀,玲子,你怎么回来了?”果然不出她所料,妈妈用又惊又喜的喊叫迎接了她。  爬上了暖乎乎的炕,玲玲对妈妈不胜感慨地说“真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啊,在哪也比不上家里舒服。”妈妈乐的嘴巴也合不上似的,屋里屋外的转,要给玲玲弄吃的。但玲玲还惦记着陆杰的事,迫不及待的说: “妈,你别忙了,我有点事要问您。”
  “你说,我听得见。”妈妈还是放不下手里的菜,一直向厨房走去了。玲玲只好趿拉着拖鞋跟了进去。
  “妈,我去看陆杰了”
  “陆杰?”妈妈愣了一下,仿佛玲玲在向她说一个她从来没听过的人。“哦,陆杰啊,你去看看也对,”妈妈顿了顿,“听说他谈恋爱被学校开除了。”
  “啊?——”玲玲短促地叫了一声,不敢相信妈妈的话。“怎么您之前都没告诉过我呢?”
  “唉,十来岁就没了爹妈的教养,也难怪。”妈妈叹息了一声,然后才回答玲玲的问题“告诉你干什么?也不是什么好事。再说平时也想不起来啊。怎么你想起来去看他?”
  “没什么,我在学校还是经常想起他的,您忘了,那时候我们玩的很好呢。”玲玲依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惊里,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妈妈。“唉,离的远了,以后都不知道能见几次呢,你这孩子就像你爸,太重感情……”玲玲不想听妈妈唠叨,就偷偷的溜出了厨房。
吃了晚饭抓起件衣服,玲玲就想往外跑。“哪去啊?”妈妈跟了出来问道。“我去秋燕家,顺便问问她陆杰的事。” “玲玲,你这次回来老问陆杰干什么啊?” “没什么啊,我关心朋友呗。”“你这孩子,说话小心点,别让秋燕奶奶听见了,又闹麻烦”“知道了!”跑出很远的玲玲大声答应。
  在秋燕家门口喊了一声,秋燕奶奶就迎了出来,很亲热的叫着“玲玲啊,快进来。”进了秋燕的房间,拉了几句平常话,玲玲就迫不及待想问陆杰的事,可一抬头发现秋燕奶奶倚在门口正含笑看着她呢。
  秋燕奶奶是村里最老一辈的人了,玲玲常听别人说老人年轻时候的事。据说秋燕奶奶是个漂亮的女子,可惜很年轻的时候就守了寡。丈夫留给她大大小小几个孩子,她又性格刚强,遇事不愿向人张口,所以把几个孩子养大很是吃了些苦。
现在老人已经70多岁了,跟着秋燕一家过日子,还可以帮家里料理家务。只是老人经历的变故颇多,原本挺直的腰已经弯了下去,似乎再也不堪压力了。
  岁月改变了老人的容貌,使人很难再看出她年轻时的风韵,她的眼仁已经缩的很小,周围是一圈一圈的浅晕,里面总是看不到任何东西,那仿佛一个沼泽,深藏着几十年的风霜。漂亮的女子总是有很多故事,玲玲曾多次好奇地问起她年轻时候的事,可她只是笑着说“你们不懂。”
  “奶奶,过来坐啊。”玲玲打招呼。
  “不了,你们说,你们说。”秋燕奶奶又看了她们一眼然后蹒跚着走开了。
"秋燕,我回来的时候顺便去看陆杰了,"沉默了一会玲玲终于开口道."陆杰?"秋燕有点吃惊的看了看玲玲,“他还在养老院吧,前一阵子回他四叔家住,后来听说是他婶容不下他,他自己就又回去了.我爸让他来这里住一段,他不肯.” “为什么?”“那孩子一直那样,你不知道吗?”
    玲玲默然。
    “听说他不念书了?” “恩,不好好读书,早恋,被学校开除了”秋燕皱着眉头,“也不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样……”
一声气息微弱的呜咽打断了玲玲和秋燕的谈话。她们不约而同的向门口看去——秋燕奶奶斜倚在门边,满是深深镂纹的嘴巴一瘪一瘪,玲玲吃了一惊,赶紧抢过去搀她,秋燕也跟过去,惊慌失措地叫着“奶奶,奶奶”
    老人的整个身子靠在玲玲的手臂上,微微的颤抖着。她的嘴巴咧开发出轻微的呜咽声,脸上是哭的表情却没有泪水流下来。这使得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古怪。
    玲玲和秋燕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床上。玲玲愧疚地看了一眼秋燕,秋燕看见了,摇了摇头。
    “奶奶不哭啊,别难过了。”秋燕安慰着奶奶。秋燕奶奶却摆过头去,不看她们。玲玲窘迫不安地站在床边,不知道该怎样消除这场由她引起的“灾难”。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秋燕奶奶终于转过头来,脸上挂着青白的悲伤。“玲玲,你和陆杰一直玩的很好,你去看他了?”问话突然,玲玲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你要是再去看他,就帮我劝劝他,让他成材,往正路上走。他妈没了还有我这个姥姥呢。”秋燕奶奶说完又转过头去。
    玲玲回到家的时候,妈妈铺好了被子正等着她呢“妈,我要睡了。”玲玲恹恹地说。
    “怎么了?”妈妈跟进玲玲的房间,神情严肃竟近乎紧张。
    “没什么,妈你今天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看你还是别老是去秋燕那儿问陆杰的事了,老老少少三辈人,本来事就够多了,你别去给人家添乱了。”玲玲微微吃了一惊,没有说话。“还有,你看你还是少去找陆杰吧,孩子是个好孩子,可惜命不好,没遇见好人,现在也变的不像从前了。”妈妈欲言又止的样子让玲玲越发好奇,这些年究竟陆杰的生活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为什么每个人对他的谈论里都充满了叹息?
“妈妈,我又不想睡了,你给我讲讲陆杰这几年的事吧,好不好?”就在这个夜晚,玲玲对陆杰家里发生的一切和他这几年的经历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了解,以前一个个的片段组合,连缀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事情的发生十分突然,某个宁静的清晨,人们被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惊醒了,好事的人们立刻赶到了声音起源的地方,是王三的女人在哭,王三站在自己家院子的一角沉默不语,只是神情有点可怕。
“姓陆的,你有种就出来,自己做了丑事不敢承认吗?我去告你,你不要脸!”王三媳妇披头散发的喊叫,声音尖利刺耳,胸前的衣服被撕破了一块。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大家议论纷纷,有的人在小声开着玩笑,在一个小乡村里,这种情景是可以给人们联想的,妇女骂街的事情总能给无聊的人们一些刺激,更何况这事情看起来没有骂街那么简单。人们议论、想象着发生过的一切,王三的小院子里就像开了锅。
王三看不过去了,上前去拉老婆的胳膊,“你起来吧,有点人样行不?还嫌不够丢人是不?”他的话就像几点水溅入了油锅,立刻产生了强烈的反应。“王三儿你这个孙子,你还是不是爷们?你就看着别人这么欺负我?你还活着干什么?”王三老婆像一只进入战斗状态的鸡一样,脖子向前伸着,两只手翅膀一样“啪啪”的拍着自己的腿。人群哗然,果然如此啊!王三甩下老婆的胳膊走了,进了自己的屋,不再理外面的喧哗。
  就在人们听王三老婆骂街听得即将厌倦的时候,陆杰的爸爸出现了,他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我怎么你了?你说,我怎么你了?”他气势很凶的出现让王三老婆的哭喊声窒了一窒,然而人群又聚集起来,人们的嘴边挂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神秘笑容。王三老婆很快就恢复过来,她身子一挺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身手的敏捷和她的重量一点都不相配。“我和你拼命了,我不想活了!”她伸着头向陆杰爸爸撞去。距离毕竟有点远,人们很快拉住了她,陆杰爸爸这时候仿佛又有些心虚,反复说着“我怎么你了?”声音却越来越小。陆杰的妈妈跟在陆杰爸爸身后,死命的拽着他,脸色青黄。
  大家都想不起那幕闹剧是如何收场的,但从此后人们有了饭后的谈资。
  陆杰和王三两家再没有了消息,人们不仅怅然若失。陆杰家更加紧锣密鼓的搬起了家,好象马上就要搬走的样子。好事的人借故帮忙搬家去探听形势,回来后说看不出什么不同,只是陆家嫂子清瘦的厉害。人们最终也不知道究竟两家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王三决口不提,他老婆也一反当初的样子,不再吵闹,只是有个人把她问急了,她才说了句“姓陆的跪下给我认错了,咱不和他一般计较了。”于是陆杰爸爸向王三老婆跪地认错的说法流传开来,并越来越有模有样了。也许这才是对陆杰妈妈的致命一击。
几天以后,就在陆杰家请客向乡亲告别的晚上,陆杰的妈妈喝农药自杀了。
乡亲们笑不出来了,原本以为这件事随着他们搬家离开就结束了,却没想到会赔上一个人的性命。人们纷纷叹息陆杰妈妈的性子太刚强了,怎么能为了这么点事就不顾十几岁的孩子了呢?也真的忍心啊。
一切都沉寂了,没有人再去打听什么。陆杰被寄养在一个叔叔家,陆杰爸爸出了趟远门,人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又干了些什么。只是他回来的时候好象恢复了精力,会笑了,说很快自己还是会搬走。
  一个炎热的下午,王三的院子里发出了一声巨响,人们都干活去了,几个留守在家的人赶过去的时候只看见王三的房子后一个被炸破的洞。王三一家人惊魂未定又狼狈不堪的痴痴站在那个洞前。人们一瞬间就明白这是谁干的了,可明白也是徒然,两个小时后紧挨村子的后山上又一声巨响。
  陆杰的爸爸也自杀了。
  就这样短短的时间里,陆杰由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小公子变成了孤儿。
  他没有妈妈的时候人们就开始可怜他,现在他连爸爸也没了,人们沉默了,这种悲惨的遭遇甚至让人不知该如何同情。陆杰的学习成绩一退再退,虽然他曾在人面前爆出要好好学习,长大了为爸爸妈妈报仇的惊人之语。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他甚至还没学会去仇恨,就已经开始沦落。
  家里的东西因为要搬家已经折腾一空了。房子也已经卖给了别人,陆杰的几个叔叔跑去黑龙江那个本来应该是陆杰新家的地方,期望着能捞回一点好处,给自己一个养活小陆杰的理由,但不幸的是他们一无所获。陆杰家是有很多积蓄的,可是他们找不到,后来有帮助处理陆杰妈妈遗体的人说,他们发现她身边的火炉里有灰,那些灰好象是钱烧出来的。
  陆杰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从这个叔叔家到另一个叔叔家,等到所有的叔叔家都轮了一周之后,他的叔叔们开始相互推脱了。一天晚上人们听见陆杰三婶的骂声“天生没人疼的脑袋,怪不得你爸你妈都不顾念着你,就知道吃饭,什么都干不了。你以为自己还是少爷呢?”
  第二天,陆杰就失踪了。
  玲玲的眼泪,流了下来。无论怎样,陆杰都是她一直惦记的幼时的朋友,她无法想像,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陆杰是怎样承受了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妈妈的讲述也停顿下来,深深的叹了口气。“该睡了。”妈妈抚摸着玲玲的头发说。“恩”玲玲点了点头,她的心如同煮沸的水,无法平静,她无法再听下去了。
并不平静的一夜。
  她和陆杰走到了后山,玲玲要走了,他们决定再去捉一次蚂蚱。有风徐徐的吹,陆杰和玲玲并肩走着,仿佛还是他们小时候。他穿的干干净净的,眼神羞涩。“原来你一点都没有变”玲玲高兴的对陆杰说。“为什么会变啊?”陆杰的眼睛眨啊眨的,仿佛真的不解。玲玲愣了一下,想“难道他都忘记了?”玲玲还是笑了,正想说什么,突然看到一只大的碧绿色的蚂蚱落在了前面“啊,快看,”玲玲大喊,正要扑过去,陆杰却已经扑了过去。这不是陆杰,陆杰从来都不会这样扑蚂蚱的,玲玲疑惑着,突然发现陆杰一直没有起来,她弯腰去看他,发现他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前面,仿佛见了鬼。玲玲吓了一跳,也向他看的地方看了过去。这是什么啊?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颅,有血在缓缓的流动,流向陆杰和玲玲。“啊!”玲玲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然后她醒了,黑暗里仿佛还弥漫着血腥味,那滩血仿佛还在向她曼延,玲玲跳下床,跑进了妈妈的房间。
  妈妈好像也是醒着的,“怎么了?”妈妈发现了玲玲的不对劲。“妈妈,我害怕。”玲玲颤抖着说,冷汗已经消退,身子却越发的感觉到冷。她没看到妈妈的眉毛皱了起来。“和妈妈一起睡吧”妈妈突然笑了,说“幸亏你爸爸不在家,要不你这么把他折腾醒了,不骂你才怪。”玲玲没说话,紧贴着妈妈,终于觉得暖和了一些。“妈妈,那陆杰后来怎么找到的?”过了一会,玲玲突然问道。“没找到,一个放羊的大爷后来捎了信来,说陆杰在他那。”“那后来陆杰回来了吗?他认识那个放羊的大爷?他对他好吗?你不是说他是被学校开除的吗?”玲玲的问题总是很多。“明天再说吧,今天太晚了,先睡。”妈妈的语气好像没有缓和的余地。“妈妈,我想着老是睡不着。”玲玲说的可怜巴巴。
  “鬼丫头,什么睡不着!——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做梦了?”“恩”“梦 什么了?”“梦见陆杰的爸爸了,他流了那么多血……”
  妈妈的手好像抖了一下,“别瞎想了,快睡觉!”
  妈妈终于没有对玲玲讲后来的事,那天晚上没有,后来也一直没有,因为玲玲那天晚上就生病了,高烧不退,住进了医院。
  陆杰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倚在床上发呆。当陆杰把买的苹果拿在玲玲面前晃的时候,真的把玲玲吓了一跳。看到陆杰,她有些吃惊,她想不出自己生病的事是谁告诉他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玲玲迫不及待的问。“呵呵,我会算的,我一算就知道你在哪里了。”陆杰笑了,坐在玲玲床边的椅子上。玲玲撇了撇嘴说“那你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才能好啊?”“哎呀,我有三不算的”玲玲禁不住笑了,陆杰也笑了,这一笑仿佛立刻把他们几年里生疏的感情变暖了。
  他们于是嘴巴不停的说了很多很多话,陆杰不停的问玲玲这几年的事情,问她的学校,她的成绩,她在学校里都学些什么,玲玲把学校里的事说给他听,把许许多多老师讲的好玩的事说给他听。陆杰听的很认真,很投入,听的兴高采烈。“要是你一直好好学习该多好,你一定也可以上大学的。”玲玲说着说着,突然为陆杰惋惜道。陆杰一直闪闪发亮的眼睛在一刹那就暗淡下去。玲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许陆杰本来确实可以的,但在发生了那么多之后,她自己也知道即使陆杰还是很努力他也不能去上大学了,谁来供养他呢?
  就在玲玲尴尬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妈妈为她解了围。她买午饭回来了。看到陆杰在,竟没有一点的惊奇,笑了笑说“来就来吧,还买东西干什么?今天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我再去买一份。”“不了,不了”陆杰赶忙站了起来,“我也还有事,得回去了。”“不行,你刚才还说今天特地来陪我的呢,不能走。”玲玲跳下床,拉住了陆杰。“玲玲——”陆杰无可奈何的叫了一声。玲玲的妈妈笑着走了过来,把陆杰按在椅子上,然后推了玲玲一下“还嫌不够让我操心的?回床上去,着凉了。”“可是妈妈——”玲玲坐到床上,不敢光脚站在地上了,但还是拉住陆杰。“陆杰你就别走了,这样吧,你下去买份饭回来一起吃,我们等着你。我这两天可被玲玲折腾累了。你就别客气了。”玲玲妈把钱塞进陆杰的口袋里,“陆杰你别倔啊,我们不把你当外人,在我家吃过多少次饭都忘了?怎么长大了就学会见外了?”陆杰不能再说什么了,就向玲玲妈笑了笑,然后对玲玲说“放手吧,我去买饭。”玲玲将信将疑的不敢松手,怕陆杰一走就不回来了。玲玲妈又笑了“你看这孩子,多大了?也不怕人家笑话,比陆杰还大两岁呢,放手吧,陆杰懂事,不会走的。”
  陆杰出去了,妈妈把玲玲推到床上,不再笑了。玲玲奇怪的看了看妈妈“妈。你怎么了?你不愿意陆杰和我们一起吃饭吗?”妈妈一边帮玲玲盖被子一边白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玲玲感到奇怪,却也不敢再问了,只好转过话题“妈,你说陆杰会回来吗?”妈妈看了她一眼,又摇摇头,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陆杰当然会回来的,我把买饭的钱给他了。”
  陆杰果然回来了,三个人吃饭好像很热闹,但气氛却明显不对,妈妈有一句没一句的问陆杰在养老院生活的怎么样,要陆杰什么时候有空到家里去坐,好带一些吃的给他。玲玲在一边拼命帮腔,一直逼的陆杰答应在她走之前去她家一趟才罢休。陆杰的话明显少了很多,只简单的回答玲玲和她妈妈的问话。吃完饭后就急匆匆的赶着回去了。
  “妈妈,我要问你一件事。”
  “唔”
  “妈妈!”玲玲不屈不挠直到妈妈转过头认真听她的话。“你要答应我一定说真话。”玲玲很严肃的说。
妈妈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好,你说。”
  “妈妈,是不是你告诉陆杰我生病了?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他来了你又不高兴?”妈妈又笑了。
  “我没有告诉陆杰你生病啊。”简单的一句话就回答了玲玲三个问题。但玲玲也不是好骗的。
  “妈妈,你骗人,你答应我不骗我的。”“我怎么骗你了?”妈妈依然笑吟吟的。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进来的时候看到陆杰一点都没有吃惊,你一定早就知道陆杰要来的。”玲玲说完有些得意的看着妈妈。看你怎么回答!
  “哈哈,我们家玲玲变聪明了啊,学会察言观色了。”
  “妈妈!”玲玲被妈妈一说有点不好意思了。“你快说为什么你要告诉陆杰?”
  “妈妈没有告诉陆杰,也不知道陆杰今天会来,不过妈妈知道陆杰总会来的。”
  “为什么?”
  妈妈又笑了“昨天你在走廊上遇见谁了?”
  “遇见谁了?遇见小晴了啊。可是那和陆杰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你知道陆杰被学校开除是为什么吗?”
  “不是说他早恋吗?”
  “对啊,他就是因为和小晴在一起。”
  “啊?!”玲玲感到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你是说小晴告诉陆杰我生病了?”
  “是啊,谁让你老是对人家说,都怪陆杰,你去看他,他还不好好招待你,你才会生病。”
  玲玲沉默了,陆杰和小晴在一起这本身并不让玲玲感到吃惊,因为他们两个她都认识,他们确实很相配,甚至他们还是玲玲介绍认识的,但是好像总有点什么东西不对!玲玲低着头不说话了,专心致志的想到底哪里不对。
  啊,有了!今天陪着小晴的人,不是说是小晴的老公吗?!而且,而且,他们是因为,有了小宝宝,来做检查的!那么是陆杰被开除以后小晴就和他分手了吗?然后就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玲玲突然心痛了。不知道是为了谁。
  “你怎么了?”妈妈的声音把玲玲从沉默中唤醒。“没什么,妈妈,为什么小晴不要陆杰了?”玲玲终于忍不住问。
  “那妈妈可不知道,你得去问小晴,听说——你小小的孩子,怎么什么都打听啊?”“妈妈,那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啊。”玲玲委屈的说。
  “大概是陆杰做了什么对不起小晴的事吧。小晴是个好孩子,也被毁了,你以后要是交朋友可得小心点,眼睛擦亮点。不该做的事千万别做。”妈妈的语气听起来竟然真的有些担忧。“妈妈,你不放心就陪我去读书吧,天天监督我。”玲玲调皮的说“这样,我就不用天天在食堂吃饭了。”
  妈妈笑了,点了点玲玲的额头,出去打水了。
  玲玲一个人又陷入了迷惑之中,她不相信陆杰会做什么对不起小晴的事,陆杰她了解的,那么细心。虽然很多年不见了,但是,她觉得他并没有变坏,至少没变的那么坏。那么小晴为什么和陆杰分手呢?对了,一定不是陆杰的错,要不小晴怎么会还和陆杰见面呢?还告诉他我生病的事,对啊,这就说明事情一定不象妈妈说的那样,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呢?
  玲玲想不出来了。
  玲玲出院一周后,陆杰去看她了。趁妈妈做饭的时候,玲玲强行要陆杰陪她出去走走。他们不约而同的走去了后山。“你和小晴是怎么回事?”玲玲轻轻的问道。在这个有着他们共同回忆的地方,她的心里五味陈杂。
  “你听说了什么?”陆杰的眼神深邃而迷茫。那是玲玲不熟悉的样子,在她的记忆里陆杰的眼睛总是清亮的。
  “不是,是小晴告诉我的,你还不想坦白吗?”
  “小晴告诉你的?别骗我了,你听谁说了什么?”陆杰转过头看着玲玲,眉毛皱了起来。
  “我不在乎别人说了什么,我想听你说。”玲玲也看着陆杰,谎言被戳穿她一点都不脸红。
  “那你为什么不问小晴?”
  “我就想听你说!”玲玲不自觉的提高了声音。像小时候一样,陆杰的慢条斯理总是让她万分恼火。
陆杰的眉毛舒展开来,还煞有介事的扬了扬。“你可真是没怎么变。”
  “哼,你可是大变特变了。”
  玲玲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怎么能不变呢?”陆杰自嘲似的笑了笑。“好吧,我告诉你,要不你大概真的会去问小晴,我可不希望你去。”
  又是一个悲剧故事。




[本日志由 米虫 于 2007-11-02 11:22 PM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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