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端午

    又要过端午了,想家的时候,时光似乎是飞起来的,怎么不知不觉竟然又一个端午节就到了?
    给妈妈打电话,听出她的兴奋,知道孩子很惦记自己,这让她显得很满足,而我,却愧疚。
    书中有母亲说:“为了给我的孩子留下一点财产,我才知道了贫穷的滋味。”其实反过来也可以一样:因为渴望给父母更安逸的晚年,我才知道了财富的力量。记忆中母亲的表情从微笑到凝眉,从甜蜜到愁苦,从温和到暴躁,每一个她的形象都让我疼痛怜惜。
    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是端庄贤淑的,两条黑亮亮的长辫子曾让我暗下决心再不剪头发。她和别的妈妈比起来总是那么的温柔,并且美丽。
    那时候我们住石头水泥砌的房子里,有大片大片的图案,我喜欢抚摸它们,觉得它们像艺术品一样精美,毕竟,那时候别人还都住泥土房呢。我们的房间里有一套橘红色的衣柜,一排沙发,炕上铺着干净的单子,虽然我还是愿意出去和别人玩,但是我真的为那些自豪过,遗憾的是直到这一切都失去之后我才意识到。
    妈妈很少出门,她像古时候的大家闺秀一样,在家绣好看的门帘,用粗毛线给我和姐姐织袜子。我记得自己六岁的时候还穿一件妈妈给做的红色外套,在前面口袋的位置有妈妈给绣上去的两只白色的小兔子。她从不像那些婶婶一样大笑大叫,厮打叫骂,总是保持着一种羞涩的矜持。
    那时候她经常怪我野,因为我很小就给送到奶奶家,没有父母的管教,奶奶也偏爱一些,脾气就很古怪。她更喜欢自小跟在她身边的姐姐,姐姐从小就很懂事,尽管她那时候有小红皮鞋穿,却从来不会显摆,总是很有礼貌和教养,几乎所有的爷爷奶奶姑姑叔叔都喜欢她。
    妈妈不喜欢我,我也常生她的气。我总是和哥哥弟弟们去爬树,在路上踢石子,翻墙跳窗,每天都是脏兮兮灰头土脸的回家。我想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妈妈,其实我很喜欢她,我会偷偷的看她梳头,心里面为她自豪,尤其看到一个婶婶因为孩子不小心摔破了碗而大打出手的时候,我想我的妈妈是讲道理的,她决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打我。
    后来我才知道,生活是会改变一个人的,大家闺秀只有在“大家”里才能做闺秀,没有一个母亲会因为一只碗责打孩子,除非他们生活窘迫到再添一只碗也困难的程度。
    直到弟弟出生,我们的生活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爸爸上班,妈妈就在家种菜园,偶尔帮奶奶家做做农活,姐姐成绩很好,是爸爸妈妈的骄傲,我别扭着寻找让妈妈认同我的方式。
    记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或许是爷爷奶奶和叔叔们分家以后,或许是爸爸换工作的那段时间,也或许是姐姐升学以后,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回家需要煮饭了,弟弟以及家里鸡鸭猪狗之类所有喘气的都成了我侍奉的对象,妈妈开始上山做农活,早出晚归。她没有时间给我们织袜子了,也不会再给我的外套绣上一只小兔子。她剪了头发,大家闺秀成了劳动妇女,和那些婶婶们一样,身上沾满尘土,指甲里灌满污泥。
    又过了两年,她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清秀的脸变得黝黑,原本清澈的眼睛蒙上一层阴霾,她惯常的表情是皱着眉,扶着腰叹气。偶尔我在家里活做得好,她会欣慰的抚摸我的头,那手粗糙不堪,常常挂住我的头发。
    虽然这种劳累困苦让妈妈更多的注意到我,可是我却很失落,每次她暴躁的发脾气我都会心烦,我想找回那个值得骄傲的母亲。
    我的成绩开始名列前茅,有时候妈妈路过我的中学会去学校坐坐,那里有她的老同学,老师们对成绩好的学生总是多有赞誉,加上我时不时带回去的奖状,爸爸妈妈开始为我夸耀。但我总是很难过,不愿意回家,回到家里就情绪低落。
    我想妈妈一定也困惑过,不能理解我整日的阴沉,直到觉得实在难以忍受了,便开始数落我,曾一度发展到一见到我就生气。她反复的质问我:你是怎么回事,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你看人家的孩子都是蹦蹦跳跳的……
    我从没有回答过她,其实我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漠然的看她,既不争辩也不解释,我厌恶她大喊大叫的样子,我想她一定从我的目光里看出了什么,因为有一天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种伤心欲绝的神情。
    我开始有点心疼她。
    中考过后,很担心成绩,跟着妈妈上山干活也心不在焉,有一天拔草被她落下老大一截,她又开始发脾气。她说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成绩下来自然有人通知你来领!我也愤怒的回瞪她:她知道!她明知道我的担心却不许我去查问!!!我感到愤怒和委屈,在心底默默说,等我考上了,一年也绝不回来一次!
    高中开学两个月以后的一个中午,妈妈风尘仆仆的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惊喜万分,迎她回宿舍,她竟然骑车将近百里的路,走了几个时辰来看我。我递给她毛巾擦脸,听见她急切的问我在新学校怎么样,习不习惯。泪水止也止不住,我放声大哭。
    她抱着我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反复问“怎么了”“怎么了”……我心底又禁不住想笑:背着她我不知道哭过多少次,她还以为我哭一哭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呢。
    我们终于和解了,我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家,只觉得每次回去她都更憔悴了些,曾经杨柳样柔软的腰身开始佝偻,曾有的万般美好只在我童年的回忆里反复演绎。
    高二的时候一次放假,刚好她过生日,姐姐买了个蛋糕回去,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为她过个生日,便很慎重。点了蜡烛,为她唱生日歌,然后怂恿她许愿。她颇有些笨拙的合起双手,在蜡烛的映衬下脸上布满可疑的红晕,带着少女般羞涩的笑容。
    我看到她轻轻的合上眼,长长的睫毛不安的颤动着,心底突然涌起一阵伤感。那时候我想,她真是嫁错了人家,假如不是生活困顿,需要她一个人操持家里家外,假如不是人情凉薄,给她太多的伤害而不是呵护,她本该一直那么美丽着,简单着的。
    现在转眼六七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机会再为她过生日,有两年多没有回家,电话里她似乎变得达观了许多,不再那么爱发脾气了。这几年终于可以和爸爸在一起,虽然辛苦些,可他们的感情似乎越来越好。姐姐已经结婚生子,我虽不算尘埃落定,可也不用他们操心,只剩弟弟这块心病。每次打电话嘱咐他们注意身体,别过于操劳,妈妈都会自嘲似的说:“那有什么办法,谁叫当初生了你们这么多呢。”
    每每想到父母以这样的年纪还不能享享清福,心里便很不安,为我荒废的这一年。虽然工作的时候会感到家里如同一个无底洞一样,就算把我自己也投进去都填不满,但是心底最深的愿望,是能给他们盖座新房,一笔充足的可以养老的钱,让他们随心所欲,干点自己想干的事——也算告慰母亲那为我们消磨掉的闪亮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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